隨著2023年8月2日7時30分北京市氣象臺解除暴雨黃色預警信號，“強降雨云團已移出北京”，本次長達79小時的極端強降雨天氣也停歇下來。
當日正午，在京西門頭溝區的南辛房村，五十多歲的孫學勤夫婦奮力將小雜貨鋪里的物件往外挪，順便清洗。桶里黃水倒出，還剩一桶底的泥巴。屋內，鐵架子橫七豎八地歪倒，扭成了平行四邊形。鐵架頂端，一排綠色的價簽依然清晰可見。
他們經營這個日用品雜貨鋪已有18年，這次洪水卷走了店里七八個冰柜、一輛小越野車和一庫房物資，只剩下3桶桶裝水和一點方便面，算是能維持吃喝。
據北京市氣象臺消息，北京本次降雨過程極值已顯著超過北京地區記錄到的降雨極值，為北京地區有儀器測量記錄140年以來排位第一的降雨量。截至8月1日6時，此輪強降雨已經造成北京13個區44673人受災，11人遇難。
而位于京畿南大門的河北涿州，承接上游來水，其防汛壓力尚未解除，受災人數逾13萬人。至8月2日，河北陸續啟用7處蓄滯洪區，分別為寧晉泊、大陸澤、小清河分洪區、蘭溝洼、東淀、獻縣泛區、永定河泛區，完成轉移群眾84.74萬人。河南則于8月1日啟用了共渠西蓄滯洪區，以承接漳衛河水系衛河來水。
山洪穿過門頭溝
2023年中國大江大河第一場洪水沖刷著北京西南區域，最先獲得關注的是門頭溝城區。
7月31日早上9時許，洪水從永定河山峽段進入北京平原區，裹挾著泥沙、樹枝、車輛，如下山猛獸一般穿城而過。
“那個山洪下來，石頭、樹，還有車也一塊沖上來，一塊撞在那橋上，那橋已經塌了?！笔忻窭顣x所住小區位于永定河支流中門寺河溝附近，這里也是當時諸多短視頻中洪水洶涌的地方。
北京市防汛抗旱指揮部副指揮劉斌在當日晚間接受央視采訪時表示，北京本輪降雨強度，遠超2012年造成79人遇難的“7·21”特大暴雨。北京市水務局提醒，北京全市河道均在行洪，要求市民遠離河道，確保安全。
從遠古流來的永定河，全長747公里，自門頭溝入境流經北京境內170余公里，又稱“無定河”，哺育了北京城，而又水患不絕。據史料統計，僅是清朝的267年間，北京發生水災年份就有129個，其中特大水災5次，永定河便占4次。不過近年來，這條北京母親河斷流更是其治理的主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中，永定河用大自然固有的方式開始自我救援。
李晉形容，山洪的速度極快，早上他出門時還沒有積水，待他抵達公司，他的父親便告訴他，山洪直接沖下來，家門口原本干涸的小溝瞬間漲滿，三座便民橋也被沖毀了兩座。
而緊挨著門頭溝的中昂時代廣場也在同時被淹。剛購物完的王輝被困在時代廣場內，眼看著水流速度加快，10分鐘后洪水沒過路邊汽車的輪胎，馬路中間的護欄被水流沖走。
北京市門頭溝區交通局相關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7月29日北京市氣象臺發布暴雨紅色預警時，他們就做好了預案，在7月30日對區內43條山區線路采取臨時停駛措施。
城區公交為了方便公眾仍正常運行。31日上午，該局接到不少公交車臨時?？?，乘客在車內出不來的消息?！岸既ソ映鰜砹??！痹撠撠熑吮硎緵]有人員因公交受困傷亡的情況。
在門頭溝城區主干道值勤的北京公羊救援隊隊長張安琦記得，門頭溝城區的積水大概在11點達到最高峰，最深處水位接近1米。他和七名隊員的任務主要是引導市民避險，遠離井蓋、塌方處，現場不斷有人涉險，他扯著嗓子喊“不要走這里，回去，回去”。那天門頭溝的雨勢時大時小，張安琦值勤至傍晚6:30才收隊。
那時，門頭溝城區的洪水在午后漸漸退去。南方周末記者于18時許乘車試圖從G4501高速經雙峪路輔路離開高速，進入門頭溝區，但橋下部分地區積水嚴重，車輛無法通行，只能徒步繞行前往。
在雙峪路附近，大水退去后的人行道上堆積著斷裂樹枝、淤泥，部分路段仍有至膝蓋深的積水，需涉水而過。
地處深山區的齋堂鎮、妙峰山鎮、清水鎮等鎮區手機通信中斷。10:57，陳進和家屬正在通話時，突然斷線，此后對方電話一直沒打通。盡管已收到政府消息“沒有人員傷亡”，陳進依然惴惴不安。
他和其他同樣失聯的家屬們建起26人的微信群，“互相把知道的信息串一串，進了群也能彼此安慰”。后來這份失聯表單越來越長，列至上百人。
8月2日，多家運營商消息稱，經過搶修，房山、門頭溝部分重點受災地區通訊信號已恢復。前一天傍晚，陳進收到家屬信息“我沒事，沒信號，洪水了”。名單上也陸續標注為“已獲悉安全”“安全，有直升機送物資”“已獲悉，當地正在撤離”。
7月31日下午引發聚焦的，還有盧溝橋。網傳盧溝橋受強降雨影響坍塌，后經媒體辟謠，坍塌的為盧溝橋旁的小清河橋，主要為北京持續強降雨致永定河水位急劇上漲，泄洪造成的。
洪水圍困涿州
在北京門頭溝洪水退去不久，鄰近北京的涿州傳來呼救聲。
涿州為保定市代管縣級市，位于京畿南大門。全境地處太行山前傾斜區，由西北向東南傾斜，境內地形西高東低，地勢相對平坦，最高海拔69.4米。市內河流較多。
7月31日晚，在河北涿州市碼頭鎮，“濱水而居”的丹佛爾灣小區內有多位居民被困房屋內。
31日22時，一位受困居民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目前水已經淹到一樓的天花板位置，自己在房屋二樓避難。自己手機即將沒電，急需救援。三位受訪者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水位在下午和晚間上漲，上漲速度在每小時15厘米左右。一位受訪者稱，最快的一個小時里上漲了40厘米。
南方周末記者獲得的一份小區居民的統計名單顯示，受困的戶數達65戶，共158人。受困群眾中老人占比很高，還有家長自述孩子發燒，需要送醫。
距離丹佛爾灣小區約五公里北園子村，村民齊宛也通過微博尋求幫助。她說，31日下午6點多，村領導曾通知各戶收拾好東西，“等待撤離”；但4個小時后，正式撤離的通知還未到，齊宛發現水深已“一人高了”，人走不出來。到了凌晨2點，水位進一步漲到了3米，全村幾百人就這樣被困住了。
涿州市區，情況同樣嚴峻。8月1日，水尚仁佳小區的一則視頻在社交媒體平臺引發關注：地庫塌方，樓房被洪水包圍。水尚仁佳小區同樣沿河而建，離河更近。
涿州居民馬偉給南方周末記者發來的一條航拍視頻顯示，河岸周邊的小區已是一片澤國，被譽為涿州八景之一的“拒馬長虹”永濟橋（俗稱大石橋），只能勉強與水面持平，成了“棧道”。
馬偉家在市區北側的雙塔街道團結小區，位于北拒馬河北岸。7月31日晚，洪水沿河而來，沖垮了小區與河岸公園之間的圍墻。8月1日下午，洪水已漫至居民樓的二樓樓梯口處。居民樓最高的有6層，大家暫時向高樓層躲避。
馬偉說，直到8月1日18時，團結小區仍然未等到救援隊前來。馬偉自己不在現場，他通過妹妹和父母斷斷續續的聯系了解到，曾經有皮劃艇嘗試劃進小區救援，但因水勢太大而暫時撤退。
早在7月31日晚，南方周末記者曾就丹佛爾灣小區被淹致電涿州市應急管理局，一位工作人員表示，自己已收到多個該小區的求救訊息。8月1日上午，該局回應稱由于現場存在樹木，擔心破壞船只馬達，救援行動目前受阻。一位工作人員同時承認，上游行洪是導致31日水位上漲的原因之一。
從地圖上看，丹佛爾灣小區毗鄰琉璃河，上游是位于北京市房山區的大石河。
北京市水文總站2023年7月31日11時發布洪水紅色預警，預計31日12時至14時，房山區大石河流域漫水河斷面將出現紅色預警標準洪水。
根據涿州發布信息，受上游洪水過境影響，涿州市河道行洪和城市內澇風險加劇，境內北拒馬河、小清河、白溝河等多條河流流量較大，小清河分洪區、蘭溝洼蓄滯洪區已相繼啟動。
截至8月1日15:00，小清河分洪區共轉移8.6萬人，目前已完成轉移8.31萬人，剩余0.28萬群眾正在陸續轉移，預計8月1日18點前轉移完畢。蘭溝洼蓄滯洪區已經轉移4.2萬人。
“邀請函”困擾救援隊？
太原尖草坪區藍天救援隊是最早抵達涿州的外地救援隊伍之一，該隊副隊長馬晉鑫說，他們從山西出發，8月1日上午抵達涿州。剛下高速，他們就被涿州市民攔下了。
他們被帶到了市區的城西大街，馬晉鑫看到，整條街的一層都被洪水浸泡著，平均水深2至3米，最深處可達6米。群眾大多躲在二樓或樓頂。
馬晉鑫和隊友們開著沖鋒舟搜索被困人員，再逆著水流將他們送至幾公里外的旱地。上午共救出了三十多人。
“需要救援的點太多了，涿州現在的專業救援力量滿足不了求救需求?！?月2日藍天救援隊創始人張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藍天救援隊從7月31日開始，不斷接到來自涿州等地的求助。
他計算，截至8月1日21時，各省藍天救援隊在河北涿州、淶水和邢臺等地支援了376人，其中涿州就有二百多人，但救援隊員遇到的是“幾千個求助”。
公益機構益動燕趙的總干事般若也向南方周末記者印證了涿州當地的信息求助規模：“大概有上千條”。般若的數據來源除了所在組織自行收集，也有在核實河北省涿州市本地的一個求助文檔，這份文檔匯集了近日居民在當地微信群里轉發的求助信息。
涿州市防汛抗旱指揮部8月1日發布消息稱，截至8月1日10時，涿州全市受災人數133913人，受災面積225.38平方公里。
但在救援初期，多支民間救援隊前往涿州時卡在“邀請函”上。
8月1日，多位民間救援組織的志愿者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按照規定，外地的民間救援隊跨省救援前需要向事發地的應急管理部門開具邀請函，隨后再向屬地的應急管理部門報備。得到批準后，救援隊方可出發。
兩支山西的救援隊原計劃是支援北京，因此手續未全，他們向一位當地應急管理局的工作人員申請開函，被婉拒。一家山東的救援隊也表示，他們也難以從當地應急管理局開到邀請函。作為替代，他們從一家民政部門主管的社會團體處開到了邀請函，正等待山東當地應急部門批準。
對此，南方周末記者于8月2日致電保定市應急管理局。該局工作人員解釋，涿州本次洪災與城市內澇不同，主要是山洪和泄洪，對救援的專業性要求較高?！按蠹业膼坌臎]問題，但（有的）民間救援隊不經過培訓，跑到當地救援，容易出現安全事故，把自個兒搭進去。我們強調要科學施救?！?/p>
至于網絡中眾多的求救信息，則是“目前有些地方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是水深、水流急。咱們人目前的確過不去，沒有第一時間把他們解救出來”。
當日凌晨，保定市應急管理局曾通知各個民間救援隊，稱“未經省廳邀請的河北省外救援隊伍，已經到達保定市的或正在途中的，請及時向保定市應急管理局報備……未出發的隊伍一律不再安排對接”。
上述工作人員介紹，目前涿州市政府在各個高速路口安排了工作人員，到達涿州的民間救援隊和保定應急管理局對接后，聽從涿州市政府的安排進行救援。
8月2日上午，一名從鄰省趕往涿州的民間救援隊隊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名義上需要涿州當地政府部門開具邀請函，但只要有救援隊所在地相關主管部門出具的介紹文件，在救援現場同樣管用，“鎮一級都可以”。
8月2日中午，涿州市政府向社會公布了汛情救援熱線：0312-12345。電話那頭公布目前涿州災情較重的15個村和1個小區，并告知來電者，“現正全力搶險，如您問題不緊急，請后期反映?！?/p>
放晴以后
8月2日，北京逐漸放晴了。當天7時30分，北京市氣象臺解除暴雨黃色預警信號。北京市防汛辦提示，目前永定河流域、北運河流域、大石河流域河道流量已回落至洪水預警標準以下，市水文總站2023年8月2日9時解除洪水紅色預警。
就在此前半個小時，被困兩天兩夜的K396次列車首批乘客抵達北京豐臺站。據《人民日報》報道，他們于8月2日凌晨1時45分開始向山下轉移，拂曉前抵達斜河澗車站，乘坐接駁列車到達北京豐臺站。據央視新聞，8月3日1時5分，最后一批因暴雨滯留的K396次旅客已坐上接運客車，發車前往北京豐臺站。
此外，Z180次列車上的旅客分批次步行轉移，K1178次列車的旅客將乘坐臨時列車轉移至張家口，再換乘高鐵到達北京北站。至此，這趟晚點三天的列車，終于抵站。
“我們大概走了30公里山路，花了6個小時，中間有那么多危險的地方。一路上我們互相打氣，互相幫助?！痹谇耙惶?，十余名旅客自行沿著109國道，抵達龍泉務北口公交站。臨別前，他們合影并建微信群，算是留個紀念。
對于京西門頭溝區的南辛房村而言，這場大水來得快，去得也快。然而，它短暫的停留，不僅將無數石頭鋪進了曾滿是泥巴與蒿草的河床，也將河溝兩岸的民居掏得大敞四開、傷痕累累，只留一地破磚碎木的狼藉。
村民孫學勤夫婦倆一直在清洗屋內雜物。丈夫趙德光從小雜貨鋪里發現一鐵罐硬幣，又找到一箱啤酒。盡管啤酒已被污水浸泡，但趙德光不以為意，放進水里洗洗又打算喝。孫學勤找出一沓證件，攤開晾曬在沾滿污泥的破碎路基上。
涿州救援仍在持續。8月2日傍晚，“涿州發布”稱已有藍天救援隊、公羊救援隊等近百支民間救援力量抵達保定、涿州等地。
在備受關注的涿州“水尚仁佳小區”，公羊救援隊救援直升機于2日下午從中救出7名群眾，其中包含4名幼兒。從8時到14時30分，公羊救援隊航空特勤隊的救援直升機已經在涿州實施了五次絞車孤島提吊救援任務，成功救出了33名被困群眾。
涿州市水電正在逐步恢復。家在涿州市東部刁窩鎮的常琳稱，最先受災的城西已逐漸退水，住在當地的父母告訴她，家里的水電已經恢復了。
而在涿州市中心文化廣場附近，一家飯店正在義務接納受災群眾。負責人劉姐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現在飯店仍停水，但這里有兩百多人需要吃飯。她讓人拿著大桶去還未停水的地方接水，每桶水“至少100斤”。供水的人家不收錢，劉姐蒸的包子、饅頭，同樣分文不取。
截至8月2日，河北陸續啟用7處蓄滯洪區，完成轉移群眾84.74萬人。永定河洪水水頭在8月1日夜間便已抵達天津市武清區邵七堤站，目前水流流速平緩，漲勢較前日相比有所減緩。根據水文預測，大清河新蓋房分泄洪水將于8月6日前后抵達天津市，子牙河洪水將于8月7日前后進入天津境內。
（孫學勤、趙德光、李晉、王輝、馬偉、陳進、齊宛、常琳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海陽 姜博文 汪徐秋林 陳佳慧 南方周末實習生 林倩伊 田鑫 王蕊 高逸佳 王園
